我的咖啡館

像托瑪身處那樣的咖啡館,可能是小餐廳的別稱。基本上在悉尼是不存在的。我們賣咖啡的地方,往往不賣酒。

我的咖啡館
布理斯本植物公園內的竹林

讀香塔勒·托瑪(Chantal Thomas)的《回憶咖啡館》,確是有種滿足的得著。這本出版於二〇二二年出版洪儀真中譯的書,法文版原著出版於二〇〇八年。特別之處是這譯本只有本文,著譯者簡介,其餘什麼也沒有。按照一般的中譯本,也許有像樣的譯者序言,或者邀請某個法國文學專家寫個導讀,就像印象中不少村上春樹的中譯版本一樣。書的開首往往由名家,為你點燈導航,指點迷津,讓你讀得輕鬆愉快。我不知道這樣是否給讀者訂了個框框,不用胡思亂想。這個年代思想有害,活在極權社會下知識是毒藥,反而一個愚笨的人,可以能夠明哲保身,進退自如。譯者不是批評家,不必擅自品評作品優劣。安份守己,忠實把法文的原意,譯成流暢的中文,已經很了不起,其餘的工作,交給讀者好了。一本書在讀者之間能夠廣泛流傳,自然有褒貶,有它的位置,譯者不需要超越應有的本份。所以縱使這本書什麼前言後語也沒有,我反而相當喜歡。

不知道何時開始,我閲讀得越來越慢,說不定因為把興趣轉向了映像所致,但無可否認和我的年紀有關。年輕時讀書讀得飛快,厚厚的古典小說,例如《西遊記》和《三國演義》更是一個週末看完。後來才知道用「囫圇吞棗」形容某些人,某些人相信包括我。讀得不認真,不值得效法,更無須吹捧自己過甚。總是有些人大言不慚告訴大家,他們曾經閲讀中外書籍過萬卷,但讀過書本多少不是個人的履歷。事實上人生匆匆,工作以外,花在讀書上的時間,屈指一算,心中有數。即使未曾看過某些經典巨作,又有何奇怪?其實擁有驚人記憶力也大不乏人。印象中我遇過的中學和預科的中文老師,每個對課文篇章琅琅上口,根本不需參考課本。課上談天說地,本領高強,只能拜服。年輕的我,有過狂傲的日子,現在回看,可以理解那種奇怪的心態。因為年輕就是通往無限未來的通行證。今天的我要打倒昨天的我,那種衝動才叫老人害怕。現在的我反而要學習慢下來,選擇性讀書,希望讀得仔細反覆,能夠把握在記憶力不斷下降中的賸餘的片段。我也發現,不時利用手機的鏡頭,把别人寫得好的一段拍攝下來,補充記憶,也是不需要直接用筆寫下來的好辦法,日後只要放大了那個影像,就會看清楚內容。大家應該知道,現今在家中隨便找紙張和筆來,可能難比登天。以前的我們常常使用的影印機,看來已經褪去了它的榮光。我曾經記得,為了提醒大家不要觸犯盜版法例,圖書館的影印機旁張貼了告示,上面寫著不得複印超過總頁數的百分之十或者一個章節。究竟有沒有人跟足法例,不得而知。為了方便,無人看管,複印超過百分之十,並非不常見。後來再進了一步,先是噴墨打印機,然後大量使用鐳射打印機。網上的網頁和論文可以輕鬆下載,又可以打印出來看。那時把作業打印出來繳交,不必手寫,已經是大進步。有段日子,大學鼓勵學生多用打印機,讀碩士班的學生,一律免費無限使用。結果給人想出一個妙法,週末趁校園渺無人煙,打印上千張空白紙張出來,然後拿走。保安看到,但沒有上前阻止。星期一大家回來獲悉一切,覺得莫名其妙,究竟是自己使用,或者轉售圖利?一叠A4大小白紙張,五百頁,文具店或超市大概售六至七澳元,其實大概是一個早餐的價錢。圖利似乎不大可能。事實上學費不便宜,生活艱難,學生氣上心頭,予取予攜,可能有點反叛的心態。不過聽說從來沒有人當場給人抓著。我想校方也不會浪費時間在一部打印機身上,這是椿小事而已。大學的運作講求成本效益,同時也是個大企業,有精巧的計算。一個駐守機旁人員幾小時的工資,當然較幾叠白紙張昂貴許多。

《回憶咖啡館》的封套介紹作者托瑪,談及她的作品,以「在含蓄的文字中具詩性的韻味,細膩的描繪中處處顯露思辯的睿智」來形容,我完全同意,因為只有經常思考的人,才能表達出那種深度。曾經午夜夢迴,思想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處,才明白那空白的可怕。這本書的叙事和夾雜的議論,由作者身處一個嘉年華會,然後來到一個叫都靈大咖啡館坐下開始。這間不尋常的咖啡館,作者一邊品嚐好酒和美食,一邊悠閒的觀察鄰座的來來去去顧客的行為舉止,聆聽他們之間有趣的談話,從而建構出現在她眼前的片刻人生,以及一個又一個不一般的回憶。托瑪引用十八世紀意大利冒險家賈科莫·卡薩諾瓦(Giacomo Casanova)的《回憶錄》的開端,說只有在咖啡館和旅館餐廳裡,我們會跟陌生人交談。既然如此,她跟身旁的顧客和服務生的對話,就不是毫無理由。因為只有這個特殊的環境中,她可以開放自己,和別人交流自己抑鬱不解的心情。

像托瑪身處那樣的咖啡館,可能是小餐廳的別稱。基本上在悉尼是不存在的。我們賣咖啡的地方,往往不賣酒。酒吧(pub)多得很,傳統又為人熟悉的,名字簡單叫 hotel,就在火車站的對面或旁邊,給旅客一個歇腳甚至簡單住宿的地方。現在這些在閣樓的住宿空間,可能已經變成了舉辦小聚會的function room,反而長途的旅客,很多不愛坐火車,嫌時間太長。酒吧提供的多是有酒精的飲料,亦有廚房提供食物,通常是正午才開始營業,一直至深夜。除了沸水,可以是一點熱飲也不提供。至於咖啡館,大清早已開門了。火車站附近的咖啡館,小小的一間,除了熱飲,還有餅食,下午四時前就休息了。大家上車前或下車後,到來叫一杯咖啡,然後跟其他顧客一樣,靜靜地等待叫喚名字,拿取你的一杯。沖咖啡師傅的手法非常熟練,即使你跟他寒喧,總是有辦法弄出一杯咖啡,拉出一朵漂亮的花在泡沫上。去年六月乘州際列車由悉尼到昆士蘭的布理斯本,清晨五時多抵達了市中心的Roma Street總站。Roma Street站在擴建中,內裡的店不多,四周圍起木板。走出火車站,看到一間咖啡館在行人過路線附近。你一眼就看得出店子來,因為有燈光,門前聚集了數個穿著工作服的人,於晨光初露中耐心地等。經過一晚的勞累顛簸,原本希望有個休息的地方躺下來。但太陽逐漸升高,陽光灑滿一地,人生不能蹉跎。即使我這個少喝咖啡的人,也會手執一杯,看着裊繞騰升的暖氣,盼望滿足的一天到來。


標題照片:布理斯本植物公園內的竹林。拍攝於二〇二二年六月,使用Canon相機,16mm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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