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

這個短篇寫到一九一八年西班牙流感肆虐下的一個日本人的生活日常。

口罩
悉尼市中心Queen Victoria Building一角

新南威爾士州的衞生署在臉書上每週上的一個帖文內容,包括數個主要的新冠疫情數據,是我甚少不可不看的資訊。我最留意的,首先是死亡率,藉此警惕自己,我們仍然每天與病毒搏鬥、共存和生活。多少人的不幸離世,都和三年前驟然來臨的新冠病毒和它的變種,扯上關係,即使十分不願意,千萬個討厭。上週的死亡人數:四十一,經快速測試劑驗到的個案,有一千二百五十宗,經PCR驗到的個案,有九百四十七宗,合起來有二千多宗,算不算不是小數目?要跟到目前為止的總感染四百萬宗多比較一下,這個慢慢累積的數字,才多得令人感到驚訝,因為現時澳洲的人口只是二千六百多萬。再留意其餘的數據:六百三十四人住院,另外十三人在深切治療部,也表示如果你不想入院接受治療,在公眾人多的地方,有時需要戴上口罩這個簡單又有效的防護物,令你心安。老實說,我的背包裡,經常必備口罩三個,相信足夠自用。某些便利店當眼處,仍售五元一盒二十個促銷,誰會買?不久前我們的毗鄰新西蘭解除了所有新冠疫情限制,醫院等公眾場所都再不用戴上口罩了。好奇地翻查一下新州,我們早於去年十一月三十日已經全部解除。看來這一場瘟疫,在悉尼這個城市的範圍,算是告一段落了,或者已經屬於過去的壞日子。會不會再來?此地新聞媒體鮮有提及,南半球春季來得正好,看到北半球部份地方夏天的高溫,大家反而先擔心春天是否很快消失了。

為了準備遠行,整理預防新冠疫苗的接種紀錄,才發現自己前前後後打了五劑了。政府的宣傳往往只是說,疫苗的功效有六個月。往後如果覺得有需要,或者屬於高危一族的話,大家可以再到家庭醫生那裡,安排疫苗接種。既然有此建議,不妨認真起來。由上一次接種的那天起計算到現在,接種過的疫苗現在應該有效。不過出門以後,人在旅途上的時候,就迫近六個月的限期。究竟那個時候,我的身體還有沒有受到足夠保護對抗病毒?為了澄清一下,於是好奇地走到診所,見見醫生。家庭醫生瞄了我一眼,翻查了病歷,然後淡然的說:你接種了五劑,都差不多足夠了吧?法例定下了的六個月限期,他當然要跟從,所以拒絕了我的請求,不足為奇。對新冠疫苖的看法,普遍是沒有什麼爭議的。但我的家庭醫生並不特別鼓勵接種加強劑,他的意見就很清楚了。此外,像一般的流感疫苗,政府向來沒有出面鼓勵大家接種,只是因為今年情況有點異常,所以才叫大家認真考慮。大家要明白疫苗接種的利弊,然後作出個人選擇就足夠了。工作的地方多年前已經開始安排免費的流感疫苗接種,員工覺得有需要就參加,每年如是。初時戰戰兢兢,抱着勉強一試的心理。輪候大堂人數三三兩兩,左顧右盼,認識的同事不多,感覺怪怪,自己以為是異類。接種過後,坐上十五分鐘,沒有不適就可以離開。手臂上注射的位置尚有少許痛楚,翌日已經好轉了。想不到接下來一年身體平安,沒有感染過流感,就當作疫苗發揮了作用吧。除了為了保障了自己的健康,也有建立社群的免疫力的想法在內。現在經過政府一輪大聲疾呼,只好相信大家為了健康,都做了應該要做的事。你根本無法知道坐在同一個車廂的乘客,究竟有多少接受過接種疫苗。自己的健康情況,別人根本無法理解。剛好讀到菊池寛的一個短篇小說《口罩》,患有心臟病的男主角這樣描述自己:光看外表胖胖的很強壯,其實自己最清楚,所有內臓都比常人脆弱。道出了不少人的真實健康狀況。

臺灣遠流出版菊池寬短篇小說傑作選《口罩》,劉子倩譯

這個短篇寫到一九一八年西班牙流感肆虐下的一個日本人的生活日常。男主角覺得生命安全逐漸受到威脅,身體虛弱的他不想受到感染,於是儘量避免外出,甚至不讓妻女和女傭出門,早晚用雙氧水漱口。非不得已出門的話,一定戴上塞滿紗布的口罩,回來時又用雙氧水漱口。平日儘可能不接受訪客,遇上有咳嗽的朋友,馬上請他離開。男主角也為報紙上的死亡人數的增減而一喜一憂,直到締造單日死亡人數到達三千三百三十七人的最高紀錄,之後逐漸下降。這些接近百年前的抗疫措施,竟然奇怪地和我們經歷過的二〇〇三年的SARS和這三年的COVID-19相似。戴上口罩、用消毒液清潔地方和勤洗手的日子,斷斷續續,如此經過了三年。男主角在瘟疫逐漸消散時,仍舊害怕染疫,外出時依然不肯摘下口罩。他這樣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無懼疾病,甘冒傳染的風險,那是野蠻人的勇氣。害怕疾病,堅決避免傳染的危險,才是身為文明人的勇氣。」在路上,當他偶然遇上一個戴上口罩的人,心中無比欣慰,彷彿碰到志同道合的文明人,讓他的羞恥感得到救贖。到後來,天氣漸漸熱起來,男主角終於放開了懷抱,不再戴上口罩。可是忽然報導說流感又捲土重來。這時候,即使男主角忐忑不安,也得坦然面對威脅,跟大家一起過正常生活。到了小說結尾,他正前往觀看棒球賽,途中被一個年輕人超越。留神一看,這個年紀約二十三、四歲的人,竟然戴著一個非常礙眼的黑色口罩。以往男主角自己堅持戴口罩的時候,去掉內心的虛弱,感覺成為了強者。到大家不再戴口罩的時候,這個戴黑口罩的人,超越眾人,變成強者,反而令主角極度不安,正好回應了小說開首時,主角提到他的不為人知的衰弱體質。這一次內心掙扎之下,他又成為了弱者。

生活在疫情逐漸減退的悉尼,對這種非常相似的心理,並不陌生。回辦公室上班的人開始多了起來,繁忙時段,火車的車廂擠迫得像昔日,不過無論站立或坐下,大家都懂得保持了明顯的距離。乘客之中,只有很少數仍然戴上口罩。他們如此堅持下去,你是否以為他們體質虛弱,害怕感染那空氣逐漸消失的病毒?我當然看不透他們的雙眼表達了什麼意思。但每週新冠肺炎致死的數字告訴我們,瘟疫仍未結束。在人群中戴上口罩的少數,你可能當他們是弱者。不過在擠迫的車廂內面對看不見的病毒,不摘下口罩,不是愚蠢,反而像菊池寬筆下的男主角,只是堅守個人抗疫的原則。在有自由的社會,我應該尊重他們的選擇。他們的行為舉止,令我知道,如果有一刻我在車廂內感到對病毒的絲毫擔憂,會有勇氣立即戴上口罩,不必感到羞恥。


標題照片:悉尼市中心Queen Victoria Building一角。拍攝於二〇二三年八月,使用徠卡相機,18mm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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