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看伊朗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的電影《何處是我朋友的家》(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竟然想起我小時候在香港的生活來。

小時候

看伊朗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的電影《何處是我朋友的家》(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竟然想起我小時候在香港的生活來。

電影裡面的小學生Ahmed為了把作業簿交還給同學Mohammed,從自己的村落跑到遠遠同學居住的村落,逐戶拍門找尋同學的家,直到晚上,一無所獲,垂頭喪氣回家。從這個村落到另一個村落,原來要走上山坡,穿越樹林,踏上泥路梯級,遇上奇形怪狀的房子。這個場景,令人想起多年前中國大陸的山區,那些簡陋破落的泥房子。不過現在可能許多山區的村落都城市化了,換來一幢又一幢的數層高石屎樓房,生活應該有了很大的改善,再不會如此貧窮。我也想起秘魯。二〇一九年旅遊這個南美國家,在古城庫斯科(Cusco)市外沿途看見許多泥黃的樓房,不少建築物根本只是一個框架和牆壁,沒有窗戶,也沒有上蓋,就這樣子在馬路兩旁的泥地上搭建起來。很希望那天是個假日,工人只是休息去了,而不是房子長期給丟空沒有人理會。山坡上的農地旁,田野之間也都是這般簡陋的村屋。時間好像在這裡停頓了下來。有些地方事物改變得很快,有些地方多年來還是老樣子。

秘魯古城庫斯科(Cusco)市外

童年時住在筲箕灣木屋區,環境當然跟這些山區的村落很不一樣。其實木屋區只是一個籠統的叫法。它們也一樣分為許多村落,有各自的名稱。我不知道村名有沒有特別的意思。如果有機會考證一下,相信也有應該一段獨特的歷史。有些村落有基本的設施、寬闊的行人路和整齊的房子。有些村落亂七八糟,房子貼着房子,彷彿命運也相同。房子間擠迫得像呼吸的空間也沒有,只有汚水溝把它們分開。狹窄的梯級從山下伸展到山上,連接到其他的村落,縱橫交錯,好比一個迷宮。

小學時下了課,有時候不喜歡直接走回家,就跟同學到他在另一個山頭木屋區的家中,碰巧他家中無人,玩耍了一會,然後才抄山上的另一小徑回去。後來也和另一個姓吳的同學熟絡起來,也不時到另一山頭他的家玩耍。母親問我為什麼總是那麼晚才回家,我找了個藉口說留校做功課。事實上那時小學同一個校舍分上下午校,上午校下課後,下午校便上課了,那有什麼空間給學生做功課。學生給老師罰留堂,也是搬了張椅子坐在教員室內老師的桌子旁。終於有天母親對我說:知道你下課到過同學的家。她提起同學的姓名和他兩個朝天大鼻孔的特徵,我不由得坦白承認。我回想起可能是早前家長日上,兩個母親碰過面,交換了一些彼此兒子偷偷玩耍的情報。從木屋區下山沿馬路走向學校上課,最多半小時。返家上斜坡梯級可能要不時休息,也不應太久。每個聰明的母親對自己的兒子的一舉一動,從來都瞭如指掌。我遲回家一事,母親可能已經早知道不對勁,作出了不少明查暗訪。只是我愚笨不發覺而已。

我住過兩個木屋區的房子。第一間山下靠近馬路,是一間現在所謂的「劏房」,但倒是一間四四方方的石屋,不怕風吹雨打。劏房當然一定有包租公和包租婆。房間非常黑暗,只有一戶窗,外望正好看見鄰居的屋頂。房子的前端是個小客廳,牆角近天花板的位置裝了個麗的呼聲的收音機,所以聽到不斷播放音樂、新聞和廣播劇,但我對播放的節目毫無印象。唯一知道的是客廳裡從朝到晚,都有人圍坐打麻將,吵吵鬧鬧,所以很討厭碰麻將牌的聲音。有一回我在麻將枱旁的地上撿起一根仍在燃燒的煙頭,給母親看到,打了一頓,從此知道香煙不能碰。房間裡燈光太暗,所以經常要搬了張櫈做桌子,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做功課,因此不時阻礙了其他住客出入。可能見如此麻煩,環境又複雜,到了讀小一左右,父母花了數千元買下了山上的一間木屋。

記不起如何把傢俬雜物由山下搬到山上,可能得到親友幫忙,不過原本一個小房間又有多少搬家的東西?我幫不了什麼忙,但其中一個任務是捧著一個紅色小痰盅走到新居。沿途別人的竊竊私語,聽入耳中以為是嘲笑我,所以不開心了好幾天。新居只是左併右搭的鐵皮搭建的空間,沿山坡用木板和鋅鐵搭建牆壁和上蓋上去。地下是廚房和浴室,樓上是廳和睡覺的地方,再有一個小房間在我們木屋後的在高地上。二合為一的廚房和浴室,既是廁所,也用作小解。辦大事要跑到一公里以外的旱厠。那時候才了解到搬運小小的痰盅為什麼如此神聖。

整個房子的空間比以前的小房間當然大得多。父母親後來又把房子的廳的上半部擴建一個睡覺的空間,像個小閣樓,坐着伸手便可以觸及天花板。這個閣樓的一端可以睡我們三個孩子,另一端是父母睡覺的空間,很像日式的睡在地板上。屋後的小房間最初是放雜物的小天地,後來舅父來住了數年,直到後來搬了出去,又變回雜物間和我的藏書閣。我們一家人在這間外貌古怪的木屋住上十多年,直到我大學畢業後,政府開始清拆木屋區。

我們住的木屋區住了多少戶,我不很清楚。房子的大小高低不一,各自僭建又把自家的木屋改了又改,這個山頭接連另一個山頭,由筲箕灣東延伸到筲箕灣西的西灣河。山上不僅有住戶,也有小商店,也有數個農戶,有農地,有菜田。我們也可以容易在山上買青菜、大豆芽和芽菜做餸,不用走到山下的街市。回想這個山頭可能原來是只有幾戶的小村落,負擔不起大廈單位租金的和不合資格申請公屋的人,在這𥚃租了農地或者霸佔了一些空地,搭建房子起來,然後輾轉變成了綿綿密密房子相靠的木屋區。

基阿魯斯達米的電影中,小孩Ahmed住的是大房子。他的家園有一塊大空地,母親在那裡洗衣和晾曬衣物。房子裡有起居、進食和睡覺的地方。祖父母的房間在二樓,欄杆掛滿了盆裁,祖母不准Ahmed穿著鞋子走上來。如果要做功課,Ahmed可以去另一個房間。只是房間裡沒有一張桌子。他跑遍了幾個山頭想把作業交還給同學Mohammed,遇到許多熱心但幫不上什麼忙的人。回來後Ahmed只有在深夜俯伏在地上,一筆一筆完成作業。第二天Ahmed上課遲到,原來他通宵達旦,完成了自己的功課之外,還替同學完成作業。是否一個很溫馨感人的結局?

至於我住的木屋,雖然小,但感謝父母為我找到一張書桌。在這小小的天地中,我可以做功課,讀課外書,和開始寫我自己的故事。


附記:標題照片是由深井望向大嶼山,拍攝於二〇一四年一月。


作者保留照片及文字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