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下

在太平山山頂凌霄閣頂層下來地面,遊人逐漸多了起來。所謂多,是因為一班次又一班次的纜車,把人從山下帶上來。但纜車車廂裡,並不坐滿人,還有很多空置座位。到來太平山上的人始終不多,他們來到空曠的地方拍拍照,又走進商場的店鋪逛逛,不一會已經四散不見了。一個地方人多起來的時候,就是我要離去的時候。乘坐纜車,即使有八達通的乘車優惠,不一定回程也乘搭它。最初計劃是乘坐另外的一種交通工具下山,留一個不同的印象。主意既定,於是走到商場地下的巴士、小巴和的士站,找到了下山的15號巴士,登車便找個上層車前的座位安坐。巴士沿山路到達中環,車程比纜車較長,但可以多看一些沿途風景,絕對不是䌫車的那種快速登山下山的滋味。豈料開行了三分鐘左右,遇上了交通阻塞,車子停在路中央,看到前面的一輛私家車掉頭駛回山上,說不定找另一條下山的道路去了。接着其後的的士,跟另外一條小路駛上來的私家車司機指手劃腳談了幾句,也掉頭而走。我的巴士繼續慢駛前去,沒多久就看見交通警察的指示泊在對面行車線。我隱約聽到他們的對話,說是前面發生交通意外,巴士需要駛開讓較小的車輛可以通過。接著司機來到上層,告訴我們這個消息,說而且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於是不少人就下車轉乘其他的交通工具了。有人幸運地登上了一輛專線小巴的兩個最後座位,我卻沒有那麼好運,想到步行回到凌霄閣,還不算太麻煩的事。爽快下了車,看看轉角,原來意外就在那裡:一輛私家車四輛朝天,還有些白煙冒出來,警車已到場。看來除了要救人外,還要移走車子,恐怕沒有那麼快搞妥吧。與其等待,馬上起步走,只不過十分鐘,山頂商場已在望。不少人在巴士總站等候下一班車,相信很快便會收到交通意外的消息,可能要像我一樣,需要更改行程呢。

坐上纜車,原來也是不多人。這回我也是坐在車廂後端,看着山頂車站遠離我而去。因為沒有人在中途站下車,在陰暗的天色下,短短一程,原來霎那間已經回到花園道的總站,又換了另一個世界。想起下一次來太平山,不如從山上徒步走下來,或許有意外的驚喜。現在我仍舊四肢健全,多走幾步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何時回來,那時候身體還好嗎?二〇一九年在秘魯的馬丘比丘遺址走了半天,上落那些山坡梯級,不算得什麼。二〇一八年在意大利東北的多洛米蒂(Dolomites)山區走過雪坡和懸崖到訪山中的湖泊,看過人間美景。回想起來,才真正覺得那是上天賜給我的運氣。那一趟稍一不慎,滑下山坡或是墮落山谷,都會變成一段小新聞。後來看了不少攀山的影片,才知道我們在一個太受保護的環境下長大,過度小心翼翼,其實長輩沒有鼓勵我們從年幼發展冒險精神。有一年在中大修讀學校管理碩士課程,有許多的得益。其中的一些討論談到課室秩序管理,一般校規要求每個人坐得規規矩矩,做個「乖」學生。大家就討論「乖」是什麼。如果要翻譯,只能勉強說是「susceptible to advice」,即是聽教聽話,但相信也不是很傳神。現在想起來,「乖」就是不反叛、要因循,甚至可以沒有創意。我們那一代,都曾經是父母藤條魔法下的乖孩子好學生。希望新的一代沒有如此的矛盾。

從纜車站走回中環,經過皇后像廣場,想起羅卓瑤的電影《花果飄零》中的一場,噴水池的外景就在這兒。不過電影中的時間是晚上,而且也許是深夜。現在是白天,當然沒有那種鬼魅般的氣氛。這些噴水池曾經是不少中環白領吃簡單午飯的地方。記憶中隱約好像趁父親在中環上班時和他這裡見過面。但如果乘電車到來中環,乘天星小輪過海,少不免經過皇后像廣場。那時候星期日仍不是外傭的天地,不少戶外的表演就在這一帶,其中一個手持相機左穿右插拍攝街頭藝人就是我。不過那個仍是菲林的年代,使用的是Kodachrome。這是一卷64曝光指數、36張的正片,本來未曾塗上任何顔料,拍攝後要送到澳洲沖洗然後才加上顏色製成幻燈片。肉眼下看得見底片上厚厚的顔色塗層,所以不少人說它的色彩最新鮮最艷麗。Simon & Garfunkel的一首一九七三年上榜流行曲,就叫《Kodachrome》。作詞的Paul Simon其中有兩句是這樣寫:Kodachrome, they give us those nice bright colors. They give us the greens of summers。說得正好。不過我覺得歌曲的旋律不美,若不是翻查資料,差不多忘了歌詞。

我以前數次回到香港的時候,乘坐過天星小輪來往香港九龍,碼頭早已經搬到摩天輪旁邊。今次走到大會堂,印象中還以為天星碼頭依然就在旁邊。誰料一看,原來自己的記憶錯得多離譜,還要走一會才來到渡海往尖沙咀的渡輪碼頭。以前我曾經從國金二期走出來,按指示走過長長的天橋。這次站在橋下看得一清二楚,才明白為什麼搞錯了一切。想起在航機上看的七個大導演執導的電影《七人樂隊》中的一個故事,已去逝的導演林嶺東拍攝的《迷路》好像述說我如今的處境。主角任達華飾演的離港多年父親約了妻兒在中環相見,卻認不得新落成的地標而四處尋覓。本來以前熟悉的中環現在成為了一個城市迷宮,最後惶恐的父親在匆忙過路之際給汽車撞倒。《迷路》安排父親對轉變中的香港不適應而產生迷惘,是否有點老調?我反而覺得,即使面對事物不斷轉變,也不一定有悲觀的看法。《七人樂隊》的英文譯名「Septet: The Story of Hong Kong」的意思很清楚,也許說的就是過去的故事。大會堂低座的對開的皇后碼頭和海邊,早已物換星移。

乘坐天星小輪過海,多年來我總喜歡下層。靠在船邊,可以享受海風、偶爾打上來的浪花和電油味道。靠近碼頭時水手把麻繩拋到岸上把船固定,離開時收回麻繩的動作,加上踏上去登岸的跳板,就是經典,百看不厭。聽說這條航線乘客越來越少,剩下登船的只是像我般的偶然訪客,最後可能要結業。那天是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中的一日,下層乘客少於十人,數天後我回到悉尼。今日回憶起來,彷佛如昨天,那麼近,又感覺那麼陌生。這個維多利亞港的景色百看不厭,只怪我我的運氣不佳,每次來得都極不合時:兩岸高樓矗立,一片陰霾,毛毛雨,灰灰的天空如故,跟經常充滿燦爛陽光的悉尼海港相比較,的確是兩種心情。


標題照片:天星小輪。拍攝於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使用Nikon相機,28mm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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