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的真實

我曾經是美國《國家地理雜誌》(National Geographic)的訂戶,但每一期真真正正把它由頭到尾看完甚少。來到悉尼以後,反覆思量,生活習慣改變了,覺得還是暫停訂閱較好。現在訂閱的條件一樣吸引,成為它的會員,雜誌自動奉上,只需要四十澳元半年六期,比在悉尼任何一區吃一個泰式炒飯或小酒館吃一塊牛排還要便宜。如果訂閲兩年,優惠價只需一百四十九澳元,是抗拒物價不斷上升的奇蹟。但千萬不會誤會我退休後當了這份雜誌推銷員,勸大家成為會員我有介紹費袋袋平安。我不是名家網紅,單憑我的閲讀經驗,推介《國家地理雜誌》,我樂而為之,一言以蔽之:超值。除文字外,起碼我為它上面的照片醉倒過,視之為好照片的最標準。在我學習攝影的過程中,很想知道為什麼攝影師取景那麼準確、色彩那麼飽滿。後來輾轉知道,當一個《國家地理雜誌》的職業攝影師,完成雜誌社分配的差事,除了真的有很高的攝影技術要求,更需要非一般的計劃和體力。年輕的時候我毫不運動,飽食終日,幸好不至於四肢發達,但要攀山越嶺,恐怕是登天的工程。記得跟同學登上停泊在維港的一艘福音郵輪,買了一本跟信仰毫無關係的雪山風景硬皮大書,裡面的照片可能是一部分吸引我後來看《國家地理雜誌》的原因,當然更大的原因是知道訂費那麼便宜,根本不算什麼負擔。而且一直沒有保留雜誌的習慣,不用為收藏煩惱,我匆匆翻過的,隨手轉交學校的圖書館就好。那時候圖書館主任林太還認真把它們放在雜誌架上,讓同學可以閲讀,回想起來,不知道這個做法有沒有加添她額外的工作?

其實看《國家地理雜誌》的同時,還有一本《國家地理旅遊》,當然是集中介紹各地風光。後來實體雜誌停了本地訂閲,就直接轉看電子版了。但是在平板電腦上看來看去,沒有紙張的味道,留戀那種翻開一頁又一頁的感覺,結果就不再續訂了。沒有訂閲,戶口自動失效,原來的下載了的內容也看不到,真的是個遺憾,我知道只要再付錢就會看到,又何必擔心?不過我總是記得我應該還有保留某一期寫到一生必到的五十地方,其中一個不是地方,而是日本的民宿。後來我寫過住過一些不那麼興奮的日本民宿的經驗,應該公平的說感覺還不錯,但沒有雜誌中寫得那麼好。也許就是因為住的不是記者住的高級民宿,而且沒有問店家可否特別的安排探索一些別人走不到的角落,結果沒有那種令人感動的時刻,其實不足為奇。今天單靠照片可能已經不那麼吸引人。所以你應該感謝YouTube這些提供發表短片的免費平台,許多人就手持着像GoPro的小型的攝錄機,到處去找題材攝錄,紀錄一些事件、旅遊的地方和吃過的東西,成為成功的YouTuber。作為觀眾,你還是要自己去判斷一下內容是非對錯,不要以為鏡頭看到的都是真實。那個16:9的影片框外,說不定才是真相。有時看似非專業的影片,也做了剪接的工夫,扮作自然非專業,務求令你相信是真。一般來說,當它們是娛樂節目,就足夠了。因為到你遇上同樣的事件,走進食肆吃他們讚賞過的食物,可能又不如他們所說的一樣。YouTube鼓勵你拍攝短片,教你如何成立和推廣自己的頻道,怎麼增加訂戶,為自己帶來收益。網上也有不少網紅分享經驗,如何建立自己的風格。我依樣胡蘆,成立了兩個YouTube頻道。三年來,訂戶人數只有數百。我的同事看過其中一個頻道後,忍不住給我一點意見,說許多觀眾都希望和製作人互動,但我的影片大多紀錄道路所見,配上音樂,類似行車紀錄儀,十分沉悶,可否你間中出現鏡頭前, 加上一些表情,或者有少許旁述,方能使觀眾投入。我想想也有道理,不過露出我的容貌,可能馬上嚇跑觀眾和訂戶,必須小心謹慎處理,除非加以蒙面特效才能減低恐慌。YouTube上不少YouTuber也選擇不出現真面目,只有旁白,一樣受到歡迎,其實不就是一種風格嗎?

我搜尋書架,才發現我曾經購買過《國家地理雜誌》出版的一些專題書。其中一本叫《The Photographs》,換言之就是收集了一些雜誌上曾經發表過的照片,加上文字敘述,有重溫的意思。我先在網上購買了原版,是那些通常放在茶几上的書籍尺寸。我放在書架上,有空抽出來,倒一杯茶邊喝邊翻閲,很愜意。後來前上司某年大派聖誕節禮物,知道我喜歡攝影,送了這本書給我,不過是䄂珍本,大概是四分之一,反而沒有那麼笨重,也相當喜歡,沒有告訴她我早買了。這個上司對人很不錯,申請新職失敗,給降了級,很不服氣讓一個外來的學者做領導。但她沒有博士學位,當然吃虧。在大學任高職,沒有博士或以上的學位,根本等於行人止步。聽說她一直悶悶不樂,辭職也沒人為她搞個歡送會。其實她工作年資不少,應該明白行規。了解自己的局限,面對逆境,處之泰然就好,當中沒有什麼艱深的道理。

《The Photographs》的封面,是攝影師Steve McCurry於一九八四年在巴基斯坦的一個難民營拍下的一個阿富汗女孩肖像。這幅題名為「 Afghan Girl」(阿富汗女孩)的照片的主角,是年僅十二歲的Sharbat Gula。McCurry使用一部Nikon FM2相機配105mm鏡頭,相機裝上柯達Kodachrome 感光度64的正片拍攝。據說Gula曾經對被拍攝肖像很不滿意,因為她是普什圖人(Pashtuns),普什圖人不容許女性在非族人前拋頭露面。Gula的父母在蘇聯入侵阿富汗時被蘇軍殺害,於是和兄弟姊妹和祖母逃往鄰國巴基斯坦的納西爾巴格難民營。那時候McCurry並沒有紀錄女孩的名字,照片刋登於一九八五年六月《國家地理雜誌》封面後,一鳴驚人。McCurry念念不忘,曾經數次返難民營,遍尋Gula不獲。直到十七年後,才在阿富汗山區尋回她。這時Gula已經三十歲,生了三個女兒,第四個在嬰兒期間死亡,才第一次親睹這張聞名世界的照片。把兩張照片一併來看,那時的一雙凌厲眼神,現今已經一臉風霜,艱難的生活的摧殘,彷彿令她變成另外一個人。《國家地理雜誌》對比這個三十歲婦人和十七年前女孩的眼睛的虹膜,才確定是同一人,為了答謝她,撥錢給她治病和給她到麥加朝聖的旅費。塔利班成立阿富汗新政府後,極端的宗教思想歧視女性,剝奪她們接受教育的權利,對Gula這個舉世聞名的女人自然限之入骨。Gula向外界求援,McCurry的妹妹和慈善機構於二〇二一年協助把她移居到意大利。

Gula的30歲和12歲的容貌

McCurry現年七十二歲,曾經得過無數國際大獎,成就顯赫。但他於二〇一六年的一個訪問中毫不諱言不少作品都過度使用Photoshop軟件修圖,例如移除不必要的人和物件。此番說話令人嘩然,大家的心目中,McCurry是個成功的攝影記者(Photojournalist),不是靠用視象說故事的人(Visual Storyteller)。受到批評後,McCurry只好承諾從今以後減少修圖。但翻查資料,原來這張「Afghan Girl」照片,刊出前亦曾經由一間圖像藝術的公司處理過,難怪色彩特別艷麗,細節特別鋭利,眼神有如蒙羅麗莎般深邃。我現在開始有些懷疑,那些刊登在《國家地理雜誌》上如此精彩萬分令我嘆為觀止的照片,距離現實究竟有多近?


標題照片:水池中的蓮花葉。拍攝於二〇二三年三月,使用徠卡相機,24-70mm變焦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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