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記憶

寫過《百年孤寂》的哥倫比亞作家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的最後一部小說《Until August》（我們八月見）評分兩極，好評劣評如潮。我買的是由Anne McLean翻譯，二〇二四年在澳洲印刷，由企鵝出版社旗下的Viking出版社出版的英譯版。這部原價三十五澳元的一百二十九頁的精裝本，澳洲亞馬遜平台劈價百分之二十三到二十七澳元。 作為一個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讀者，網上的惡評使我思索良久，好評使我心癢難耐。但這二十七澳元，正確來說是二十六元九十六仙的價錢，比平裝本貴四元，便宜過一頓普通不過的此地唐人酒樓的點心午餐。老實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無論如何總不會太令人失望，實在不應該作如此苦惱的決定。何況亞馬遜的八百多個讀者評分中，一星只佔百分之四，五星滿分的佔百分之四十五，結果總成績有四星，我只能相信不會是他最差的著作。況且亞馬遜購物平台在澳洲提供一天送遞，太大的誘惑，而且不滿意還可退貨，擔心什麼？一點不騙人，早上十時前下單，黃昏左右書果然送來了。

如果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忠實讀者是指把他的每本著作讀遍的話，我絕對稱不上，甚至可能是其中的一個失敗者。我讀完的大多數都是他的中短篇，而且都是在我較為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曾經相信過，只要安安靜靜坐下來，就可以輕鬆的讀完一本中篇小說。我要真心的坦白承認，所謂最近，其實是相當於十多年前，讀的正是英譯的《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剛剛把它翻出來才發現，這是一百一十五頁的精裝本，購書的打印收據顯示我是二〇〇五年十一月九日這天在大學書店Co-Op Bookstore買的。那時候我剛好在大學找到一份兼職工作。書店位於我的工作地點的體育館的附近。飯後走進書店歎冷氣，扮好學，翻翻書是常有的事。那時候學生購買實體教科書，不能不走到這間經銷書店，所以書店的舖面面積還可以佔頗大的空間，放置許多教授特意為學生訂回來的書籍。我做了免費會員，享有折扣優惠，所以這本書以二十六澳元的價錢買到的。以前不知道未來出現了像亞馬遜的購書平台。從二〇〇五到今天的二〇二四年的二十年𥚃，大學書店短時間結了業，學生可以直接從教學平台下載大部分電子教材，我成為了亞馬遜的訂戶，不時在網站上瀏覽書訊，按購買鍵購書，進而代替了逛書店。而我喜歡的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原來已經於十年前逝世。

翻開《Until August》兩名兒子寫的前言說，根據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遺願，本來是要把這書的手稿銷毀，不會出版。可是兩名兒子違背承諾，於他們父親九十七歲誕辰的時候，即是二〇二四年三月六日，把小說出版發行。據說這部小說比《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更早構思，但他從未感到滿意，於是把它放在一邊，等待有機會續寫。現在我手持的英譯本的扉頁，複印了一頁彩色書影，上面寫道：二〇〇四年七月第五稿，OK，最後定稿。書後更有四頁的黑白複印，來自他的秘書Monica Alonso的另外一個修改的數碼檔，交代定稿的版本來源。最後兩名兒子把所有稿件交到西班牙原文版的編輯Christobal Pera的手中，根據第五版本整理出版。當然以加西亞·馬爾克斯之名出版的遺作，不可能不引起大眾萬般期待，迅即預售了二十五萬冊，至今翻譯成了三十七語言，全球總銷量可能接近五千萬冊。簡體中文版譯作《我們八月見》，由侯健翻譯，由南海出版社於二〇二四年三月出版。亞馬避網路上此書售價三十五澳元，似乎有點令人意外，可能是供應商定價稍高，亞馬遜才有此標價。不過看樣子這個版本是直接從原來西班牙文翻譯過來，封面也借用原版，似乎取得了授權。有興趣者不妨比較一下英譯本和中譯本。但我買到英文版，沒有那個野心了。尊重作者遺願固然好，但出版社權衡利益之下，終於把它出版，在書中交代了事情的始末。讓大家對這個處理，繼續爭議不斷下去，甚至刺激一下銷路，未必是壞事。至於大小批評家的褒眨，一併看，更可以看到彼此的不同觀點，可能更有趣。

此刻我未曾讀完《Until August》，不敢置喙。但看到前言中，提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這段話：「Memory is at once my source material and my tool. Without it, there’s nothing。」就會明白為什麼他其實不滿意，希望把它銷毀。一九九九年加西亞·馬爾克斯患上淋巴癌，產量遽減，二〇一二年傳出他患上老年痴呆症（dementia），寫作能力大受打撃，直到二〇一四年四月十八日因肺炎在墨西哥城逝世。二〇一二年以後出版的作品只有一九五〇年到八四年間寫的報導文集《The Scandal of the Century》（世紀醜聞），於二〇一九年出版。換句話說，加西亞·馬爾克斯臨終前約十年間，並無新作，說不定就是因為健康問題纏繞所致。Dementia導致思考能力、語言能力和記憶力逐漸退化，即使想續筆，願望無法成真。中國大陸把dementia譯作痴呆，香港譯作認知障礙症，都差不多清楚說明了患者腦部的退化狀況。一般以為dementia和年長人士有關，但最近澳洲某電視台報導過在昆士蘭州一名一歲多的女童患上dementia的現況。畫面上看到她躺在母親懷中，無法自行行走和說話，亦無表情。根據現時推斷，女童應該活不過十歲。數據亦顯示每二千九百名誕生的嬰兒中，有一名會出現來自基因的孩童認知障礙症。說明了這個世界愈來愈多奇難雜症，一生平安恐怕是痴人說夢。

現時根本並無藥物，可以治療dementia。看到親人面對日益惡化的記憶，無法想像到有多少的痛苦。身為患者，亦有可能不了解自己失智的程度。我曾經寫過母親在世最後的日子。雖然她不致於嚴重的失智，但間中無法辨認每天探望她的大弟，有時亦根本無力表達一些簡單意思，所以不得不焦急得哭起來。當母親的心智逐漸倒退到幼年時，我們覺察她無法維持日常的生活，只視照顧她的印傭為至親。來到這個地步，我們相信她的記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根據研究，六十五歲以上的人中，起碼百分之五有失智症。年輕時未曾想過多拍照留住點滴，我們對雙親的生活影像，只活在我們個別的記憶中。隨著年齡漸長，這些曾經以為是永遠存在的回憶，將會逐漸消逝，不由得我們作主。如果命運最終奪走我們最後的所有記憶，在清醒和迷糊的光影之中，究竟還知不知道，那個不算平淡的人生，是否就是曾經的黃粱一夢？

標題照片：小鎮Woy Woy的岸邊老樹，拍攝於二〇二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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