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湯

美國演員史丹利·圖奇(Stanley Tucci)寫過一本書,叫做《What I Ate in One Year》,我試譯作「一年來我吃過些什麼」,小標題是「and related thoughts」,是相關想法的意思,也就是說,除了吃之外,還有種種由此引起的感想。這本書的封面,就是圖奇的正面黑白肖像。書名作白色,那個ATE(吃)的字形稍大,正好覆蓋在他的嘴巴上。黑白肖像照片常常引起不少人不必要的誤解,以為照片中的人有已經遭遇不測,甚至表示悼念之類。不過由彩色變為黑白,有許多的關於色調的學問在背後,其實也頗為有趣。不少的網上的圖像庫,把黑白照片當作曾經作過後期處理的作品,不是單純的捕捉現實,正好說明黑白照片跟彩色照片的分別。但今天AI功能強大,改圖根本是數秒中的事情,比過往由彩色變成黑白的簡單步驟,效果更令人歎為觀止,驟眼可能分辨不出來。圖奇的妻子是文學著作的經理人,說不定曾經對本書的封面提出過一些寶貴意見。因為要在千千萬萬的新書中吸引讀者的注意,封面不能不出奇制勝,黑白照片可能是其中之一。那天我經過圖書館的新書架,看到這本橙黃色封面的書,便留意它來了。

對吃有興趣的人,這本是意大利羅馬當地的食肆指南。如果你想認識一下意大利菜的話,圖奇書中提到種種食物的名稱,足夠令你一輩子也學不完。即使住在澳洲多年,我對西餐牌上的名字,也是似懂非懂,幸好我不常在外用餐,不然會患上選擇困難症。而且澳洲的多元文化,令我們有機會吃到不同國家的地道美食,不用煩惱。日間在外,飲食簡樸。小酒館的Steak of the Day是我最方便之選,配上沙津菜和薯條,清水一杯就足夠了。找一個對街的座位,歡樂的只顧著吃碟上的半熟牛扒,不需理會他人,外面與我無關。至於看電影的日子,電影院附近的麥當勞是我的首選,用手機程式來購買套餐,交易快而準,而且有積分自動加進個人的檔案,隨時隨地可以換取一杯咖啡。至於擔心汽水糖分過高,換成soda water便可。這是我減少些罪惡感的一餐,吃罷可能更要多做一點運動。這十元不到的簡單享受,以價錢論,還不算是奢侈。不過十元價錢的午餐,相信早已近乎絕跡。自從COVID過後,我心愛的小酒館全悉尼最便宜的扒餐由十元加價到十五元,而且份量縮小,不及過往的二百五十克重。常光顧電影院的長者票由十一元上升到十三元,尚有人性。這個世界忽然所有東西漲了價,而且毫無理由毫無準備,橫蠻得不需解釋。接受不接受,由得你,世界不會停下來。對於快餐,我非常期待Wendy’s。第一間在澳洲的Wendy’s 剛在黃金海岸開業,這個飲食集團計劃在二〇三四年前在全國設立二百間,相信大城市之一的悉尼應該快有它的蹤跡吧。

圖奇演出的電影我看得不多,但今次在《教宗選戰》(Conclave)中飾演樞機阿爾多·貝里尼(Aldo Bellini)反而最亮眼,我覺得他好生臉熟,不知道那部電影出現過。翻查他的片目,由一九八五年起近百部,只是大多不擔正,而我也走漏了眼而已。Conclave原本的意思是羅馬教廷中的教宗選舉的秘密會議。這部電影是根據英國小說家Robert Harris於二〇一六年寫的同名懸疑驚悚小說改編。小說中提及教宗突然逝世,各地樞機主教雲集梵帝崗,選出新領袖。電影中的主角是Ralph Fiennes,飾演安排選舉的湯瑪斯·勞倫斯(Thomas Lawrence)樞機。今次勾起我以前看過他主演的《The English Patient》(別問我是誰),原來是一九九六年的電影了,真的不認自己一把年紀不行。香港片商把Conclave譯為「選戰」,當然是綽頭,而且非常有頭腦。君不見近日的美國總統選舉,高潮迭起,血肉橫飛,不是小型戰爭是什麼?選舉期間,候選人各出奇謀,你虞我詐,精彩的部分往往是過程,不是結果。當然作為投票者,不問選舉結果是不可能的。想起澳洲的聯邦議會選舉,將會在今年上半年舉行,今次將有一番激烈競爭。老實說,自從住在悉尼以後,每一次的地方和聯邦選舉,我的投票都非常認真。政治果然變成了日常生活事。

不過《教宗選戰》的選舉過程,其實是預期中的勾心鬥角,保守和自由兩派勢力相當,揭露候選人的醜惡過往,收買和抹黑的技倆好比現實,只是反映這個世界並無聖人。心無雜念的勞倫斯樞機本來堅持支持貝里尼,後來把心一橫,投自己一票。誰料這一刻發生恐襲,震碎了教堂高處的玻璃,這輪投票被迫中止,彷彿上帝有意阻撓,叫他反省這個野心,遠離撒旦。這一眾樞機,連同逝去的主教,都有個人的隱私,人性的善和惡。不過可喜的是電影沒有因為要特別搞得駭人聽聞,故意要加插一段半段兇案,令人驚慄。電影拍攝得精巧用心,場景調度更充滿了豐富的色彩,非常賞心悅目。唯一可惜的是結尾,縱使出人意表,卻反而覺得把人寫得太善良太包容。世道衰微,可能這樣佈局,才使人看到人性的光輝,觀眾樂於接受。

電影不是實地在梵帝崗取景,但顯然佈置得非常接近現實的場景。梵帝崗當然是我認為大家一生中必要一到的地方,尤其是西斯汀教堂天花板上米開朗基羅繪畫上帝創造世界的九個場景。站在地上仰望穹頂,你才驚嘆畫家獨力描繪的壁畫,為什麼會如此令人震撼。這部電影由二〇二三年一月開始在羅馬取景,圖奇的戲份,三月三日就結束了,其餘是後期製作。二〇二三年就是圖奇寫《What I Ate in One Year》那一年。因為拍戲的緣故,圖奇被安排住在羅馬的一間酒店。因為要忙於工作,寫的「吃」,其實不及全書的十分之一。

這段期間的紀錄中,圖奇寫了一個「石頭湯」的故事。話說一名飢餓的士兵走進小鎮,鎮上的居民毫不歡迎他,也不施捨他任何食物。士兵找到一個水壺,投入一塊石頭,在鎮上的廣場上中央燒水起來。一個老婦和其他人看到這樣,紛紛走出來,問他做什麼。他答道:我在煑石頭湯。大家都笑起來,所以留在原地,看看有沒有奇蹟出現。過了不久,士兵嘗試一下湯的滋味,說味道差不多了,就只欠一些洋蔥。於是老婦拿出自己的洋蔥,拋進湯裡。士兵再試了一口,跟著說,加點薑可能更美味。如是這般,小鎮的居民陸續奉獻了他們的紅蘿蔔、香草和芹菜等食材,最後還加了一隻雞。大家後來才發現,不是石頭,而是各自的無私貢獻,才令這湯變得味美。

本來看一本書,應該沒有什麼大期望。圖奇的文字,沒有什麼講究,卻在字裡行間穿插了些巧妙的道理。令我發現這個演員在演之外,還可以把「吃」寫得如此有趣。看了《教宗選戰》這部電影,再加上圖奇的文字,就好像喝一碗石頭湯,令我感受到豐富的味道來。


標題照片:午後的街道,拍攝於二〇二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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