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井宿

不太喜歡城市的我,東京只是一個轉車站。這兩次短暫逗留在東京,都是這樣做。我的東京印象,數十年來未更新過,可能停留在桌上電腦操作系統Windows 95的年代,早應該掃入歷史。對啊,我尚有少許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少許記憶。這些僅有的糢糊記憶,無怪乎令我充滿偏見。因此多年後重來,我覺得我應該開闊視野,到處看看。這次來到東京的第一個晚上,不過是十時左右,有些人的睡夢時分已經開始了。我們乘列車往投宿的旅館,車廂裡竟然仍然滿是人,可能這是繁忙的路線,大家此刻都在回家的途上。如果趕不上尾班車,就要找的士或是Uber了。我們拖著行李,只得站著。我留意到旁邊一個穿著黑色整齊西裝的白人神態有異,初看好像跟其他人一樣垂下頭,闔上雙眼睡覺。再看個清楚,似乎不是睡著了,而是游離在夢和醒不斷交叠的狀態中。到了途中一個車站,看到他立刻懂得站出來,跌撞撞走出月台。下一刻的他,像一團軟泥倒在地上,然後掙扎著想再站起來。列車很快關上門離開,看不到接著他怎麼樣了。究竟有沒有人走上去扶他一把,或者問問有什麼可以幫上忙。可能四周的人已經見怪不怪,覺得他慢慢會站起來,自己一步一步走回家去。所以可能大家只顧在看。月台上設有幕門,他不會墮進路軌上。看到他沒有什麼怪異的行為,人們也匆匆趕回家了。

我們差不多來到旅館前的時候,停在路旁一輛的士後座的門忽然打開,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走出來。他蹲在路邊,嘔吐不停,看樣子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到底他是否剛返扺家門,抑或是途中控制不住?然而的士還停留在原地,我想似乎是司機的好意,讓他下車方便一下而已。一個晚上遇上這兩個醉酒的人,純粹巧合,但夜晚的東京的確令人開了眼界。想起我年輕時一次嘔吐過後,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知道感覺毫不暢快,所以我從此對杯中物並無好感。但東京怎可沒有沒有夜生活?多年前第一次來到東京的時候,跟同行的朋友們一起晚上外出在夜市吃拉麵。他們提到在城市工作的人,下班之後才是和同事或朋友真正玩樂的時候。即使是一個人,也到酒館喝酒,到了很晚才回家。如果一早回來,會被家人當作沒出息,或者交際出現問題。二〇〇八年黑澤清的電影《東京奏鳴曲》中的佐佐木龍平,突然被公司解僱,為了不讓家人知道,只好每天裝著出門繼續上班,可憐復可笑。今天的日本人是否仍然是這樣子木納寡言,我可不知道。很多人的祕密,只有在酒館才傾吐出來。因為酒館的歡樂氣氛,令大家的心情都放鬆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次體育領袖交流,得到安排住在群馬縣的小鎮兩天。接待我的當地人可能見我是客人,又不懂得喝酒,帶我進了卡拉OK,開懷地高歌數小時,非常純潔健康。彼此成為了好朋友至今。

今天是在松本的第三天。昨天為了登八方池提早出門,這次不能錯過旅館提供的免費早餐了。我欣賞這些商務酒店準備的簡單又基本的食物,但可以吃得飽,勝過許多大酒店的早餐。這天是星期一,正是日本假期當天,原本計劃到第一熱門景點上高地。上高地是長野縣西部飛驆山脈南部梓川上游的旅遊勝地。但我們已經身在長野縣內,明天又取車,心想大家今天一定趁假期湧至,恐怕行程耽誤,見人多過見㬌,就讓喜歡熱鬧的人享受熱閙好了。於是心中決定改往附近的一個古鎮奈良井宿。奈良井宿位於松本以南,直接駕車大概三十分鐘。我們乘的是本地列車,先到一個叫鹽尻的小鎮,到五號月台轉乘開往奈良井站的列車。

今天的保存下來的古鎮奈良井宿,是江戶時代連結東京到京都的中山道其中一個住宿的驛站。很多人徒步行走或乘馬車,都一定要在中途投宿。奈良井宿是中山道中六十七個宿場的第三十四個,建於一五三二年。沿奈良井川興建的宿場,即是今天由列車站一端延伸開始的地方算起,大概有一公里長。在奈良井最繁華的年代,這𥚃以「奈良井千軒」而聞名,即是有一千個店家,可見其規模。新冠肺炎瘟疫爆發期間,不少日本攝影師來到中古道,把照片上載到Instagram,令大家注意到這些古鎮,重新成為遊覽勝地。列車站與另一站之間,有山徑貫通,如果不乘車往返,可以走古道,體驗一下古風。

在塩尻站轉車,登車後發現八成乘客都是外國人,大家都穿著行山裝備,大概他們準備走山徑。列車短短只有兩卡,沿途有些車站的月台較短,尾卡不開門,乘客上下車要到前一卡。這種上車下車的安排,像悉尼北上到中央海岸(Central Coast)的列車,部分車站月台較短。乘客要留心聽廣播,提早準備如何下車。

奈良井車站是歷史建築,步行到大街舊中山道不到一分鐘。街道兩旁全是兩層高的木造建築,店舖包括蕎麥麵館、清酒店、紀念品店、漆器店和民宿,亦有私人住宅。大街後面有數間神社,登山徑的入口也在這端。這地方的著名美食,當然是手打蕎麥麵和燒五平餅小吃。我們走得倦了,看見一間店舖出售新鮮燒烤的五平餅,門外正在有人輪候。店外有長條凳讓人坐著馬上吃,亦可自己倒綠茶喝。既然如此,我們叫了一客三色五平餅和丸子串燒。五平餅售三百円,串燒售一百五十円。店家一人,一把年紀,負責燒烤、收費和洗碗碟。因為顧客多,做個不停。原來五平餅和串燒都是糯米造的,不宜吃得多。我們叫的份量,足夠四人了。至於好味與否在乎醬料。三色五平餅即是三種味道,包括芝麻、胡桃和紫蘇子;串燒是塗上味噌汁。可能糯米吃下易令人飽脹,不覺得很美味。

本來想乘十一時多的班次返松本,看到天氣太好了,結果決定多留一會,改為乘搭一時多的班次,順便也可吃午餐。雖然手打蕎麥麵是地道食物,但我們寧願不相信廣告,自己選了一間普通食店,看樣子由夫妻兩人經營,我們叫了炸豬排飯味噌鮭魚套餐。

午餐時間,食店外人龍處處。不久又遇上早上在列車上碰到的一對外國人夫婦。初時看到他們兩個的服飾和舉止,估計他們來自澳洲。因為男的身上穿了一件T恤,上面是澳洲原住民的旗幟。女的上衣的有個Kathmandu品牌的標籤。Kathmandu 是澳洲本土著名的戶外服裝專門店。火車上我們聽出他們的口音,便聊起來。他們說會繼續乘搭到下一站下車,然後再走回我們下車的奈良井站,我以為那時候我們已經離開了。所以在同一食店又碰見他們,當然很意外。只能說世事真是奇妙。

每一班列車帶來更多的遊人。我後來才知道不少人是駕車前來的。停車場在火車站的另一端。穿過路軌下的行人隧道,就看見了。車位其實有限,遲來的車要駛往稍遠一點的地方。再往前行,在水邊公園旁邊,便會看見由木檐柏木建造的木曾大橋。千萬不要錯過這道沒有橋墩有三百多年歴史的拱橋。每踏上一步,好像有一下歷史的迴響,提醒你要放輕腳步。

奈良井宿難得尚有古樸味,沒有大搖大擺掛著「旅遊景點」這個標記來招徠。這個曾經是中古驛站,比剛到過的東京川越市,保留了更多江戶時代的建築風格。這一公里長的木曾中古道,讓你短暫走入歷史,逃避一下令人搖頭嘆息的現實。


標題照片:奈良井宿的大街,拍攝於二〇二四年十月。


作者保留所有照片及文字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