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
皇族成員到訪,接近民眾,表示一下親民作風,這些伎倆雖然老調,卻不可小覷。一睹名流貴族風釆,有些人以為是生平快事,永誌不忘。但對某些澳洲原住民 (Indigenous Australians) 來說,卻是一頁羞辱的痛苦經驗。
母親曾經說過: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不知道她讀書有沒有小學畢業的程度,而且她不懂寫字,只懂得吃力地在文件上簽名。這句文縐縐的話出自她口中,當然意外。相信那時候她是提到某去世的親戚說到的,所以印象特別深刻,但我也不能確定那一位。雙親在港的親戚,數得出不夠十個,而且只有年幼時農曆新年,到他們家中拜年才有機會遇上他們。以我現在的年紀,根本不可能把古老的記憶搞得清清楚楚。即使我的腦袋像現今電腦的硬碟那麼可靠,容量又大,但事實上硬碟不可能永遠不填滿。況且硬碟一樣有bad sector,記憶也有誤差。所以我只有謙虛一點,多花一些時間考証。記憶的敵人是年紀,而且我們有個壞習慣:不斷把過去美化,增增補補,到頭來只留下:無奈。母親說過少女時代當工廠女工時被選中,演出過一部任劍輝主演的古裝片中的婢女,出現在鏡頭前數秒。電影叫《珍珠塔》。我相信是她的真正記憶,而且無誤,雖然她曾經說過不喜歡任劍輝。既然她這麼認真,我當然也很希望看到她年輕的模樣,不過我至今仍然無法找到這部電影。母親前些日子還清晰的唱出《鳳閣恩仇未了情》首幾句: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我們拍手叫好,像看賣藝人街頭演出那樣給些獎賞,她開心的點點頭,說句多謝先生,多謝小姐。如今猛然發現,她的說的「名句」,說不定可能來自她愛看的粵語古裝片。
送君千里是譬喻,但真正的送,不可能走千里,結果最終幾乎是走在一起了。但這一送,可能是永遠的別離,悲傷少不了。近日看到英女王逝世𢓭,葬禮的安排相信是一貫皇室的規矩,但民眾的的反應,可能是史無前例。靈柩擺放在白金漢宮,讓人排隊進入悼念。澳洲所有的免費電視台,差不多派出了它們所有的晨早和晚間主播、資深和駐歐洲的記者報導這個世紀的葬禮,以不同的角度去為我們現場的情況:有嚴肅的,資料性的,甚至找些小道消息,爭取最高收視。作為觀眾,我鼓掌支持良性競爭。每天下午由五時起,先收看十號電視台新聞,六時轉看九號電視台,直到七時,又轉看澳洲廣播公司電視台,然後早上出門上班前,收看十多分鐘七號電視台。這個觀看次序,唯一因為時間衝突,看不到SBS電視台。鏡頭下不乏新君的行為小節、兩位王子間和妯娌間的微妙表情,傳媒顧然趁機扇風點火,加鹽加醋。但除了澳洲廣播公司電視台尚算以新聞報導出發外,其他的電視台,以一貫娛樂新聞的手法處理。雖然主播們都以黑色衣服出場,但這樣細心安排反而突顯了背後的計算。九號台晚間的長壽軟性新聞《A Current Affair》的主持人Tracy Grimshaw也獲派往倫敦,是其中最早一批進入白金漢宮的澳洲傳媒人士之一。Grimshaw由二〇〇六年開始主持這個節目,以坐着正面對着觀眾的姿勢出現幕前,內容以八卦新聞為主,尤其擅長報導私人恩怨,又肯為苦主出面與有關當局斡旋,觀眾一直相當支持,間或我有時晚飯後,抽空收看如此 juicy 的人間故事。今回Grimshaw從白金漢宮出來,在記者追問下出現在晚間新聞鏡頭前,一臉淚痕,表示面對女王靈柩時心情激動,難以自已。對不幸逝世的人表示哀悼,當然是人之常情,不必牽扯上什麼政治動機。只不過電視台為了吸引觀眾收看,連帶出賣了同事的情感,看起來有些突兀。也許Grimshaw真情流露,說不定對節目旳收視有進一步的幫助。
新聞中提及英王皇理斯三世在這段時間匆匆來到威爾斯地區,作為新君的親善訪問,安定民心。但有些群眾毫不領情。當記者問及感受如何,他們直接表示很不歡迎君王這樣的人物,頗出記者意料之外。想想也有些道理。查理斯任威爾斯親王多年,與當地民眾並無什麼融洽關係。迅速即位後,把親王一職轉交威廉王子。看來這些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名銜,名大於實,群眾氣在心理。以前女王在位時,可能是尊重老太婆,所以不敢造次,如今女王遠遊,當然不用把憤怨收藏。事實上,大家很清楚,每個人生而平等。現在如果還有人認為有些人特別擁有天賦權力和地位,以天子自居,其他人只好臣服,乖乖聽話。這種愚忠愚孝的思想,確是非常迂腐。
皇族成員到訪,接近民眾,表示一下親民作風,這些伎倆雖然老調,卻不可小覷。一睹名流貴族風釆,有些人以為是生平快事,永誌不忘。但對某些澳洲原住民 (Indigenous Australians) 來說,卻是一頁羞辱的痛苦經驗。澳洲廣播公司的節目主持人和記者Stan Grant的母親是原住民,經常向他提及一段往事。一九五四年女王和王夫來到澳洲,探訪新南威爾士州內州大鎮Dubbo。像他們蜂擁而至的人一樣,住在窮鄉的Grant的母親那時候也充滿期盼,希望可以親身看看這個澳洲的名譽統治者。安排學生出席儀式的校方有嚴格規定,每人可以衣衫樸素,但足上不能沒有襪子。原住民習慣赤足行走,襪子是奢侈品,身上的衣服是兄弟姊妹間交換穿上的。赤足的Grant的母親徬徨無計,只好等待兄長出席後,立即把襪子脫下交她穿上,然後匆匆趕及,算是了卻一個心願。五萬年前澳洲大地上已有原住民蹤跡,二〇二二年統計數字,澳洲仍有七萬多的原住民,分散在全國各地,其中以北領地較多。歐洲的白人到來,把原住民趕入鄉鎮,貶為二等公民。Grant的母親的年輕日子,原住民並未得到女王和管治的白人的重視。原住民的待遇非常悲慘。例如喝醉酒的人被拘捕,雙手綁在背後遊街示眾;Grant的祖父也曾經在烈日下像狗般綁在樹幹折磨,沒有水和食物供應。還有不少的原住民在警方羈留期間無故身亡,原因不明。至於女王當年途經原住民的鄉鎮,當局用屏障掩蔽,以免給她看到他們居住的破落簡陋的帳篷。
這些我們現在叫First Nations的原住民,如今在舉世悼念女王之際,被官方由上而下的官僚,以各種理由,請他們不要重提這些令人髮指的往事,因為是對死者不敬云云。他們現在發聲,女王當然聽不到。查理斯三世繼位後,相信也會繼續做象徵性的領袖,不會膽大到干涉澳洲的內政。前總理陸克文上位後公開對原住民道歉,走出了第一步。現屆聯邦工黨政府也說會致力提高原住民的權利,認真實踐二〇一七年成立的「烏魯魯聲明」(Uluru Statement )。這個聲明致力承認原住民的憲法權利及支持在國會內增加原住民的聲音。
不少原住民都是說故事的高手。他們的故事包括不少他們的信仰、生活、經歷和文化,必然有說不盡的血淚。如今全球許多人表達了對女王的哀思,但澳洲的原住民的心情複雜,送別一個象徵性的元首,必會勾起他們被白人管治下,曾經被踐踏迫害的悲痛往事。
標題照片:Tulip Top 花園內春天百花盛放。拍攝於二〇二二年九月,使用Nikon相機,16-50mm變焦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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