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年紀事

笛福的《大疫年紀事》,大家不妨從小說的角度去看。對照今天的社會,雖然古今有別,但荒謬怪誕如昔。

大疫年紀事
蘇格蘭的Eileen Donna Castle

我記得我的書架上有一本企鵝版的《魯賓遜飄流記》(Robinson Crusoe),今天遍尋不獲。這本是跟某大學同學交換的,書有膠封套,所以算是很特別。其實這些年來我買書籍的電子版多,實體書反而少。後來才發現電子書還是沒有實體書方便,又要靠平版電腦上,亞瑪遜的Kindle程式打開。電子書書價看似便宜,其實擁有權還在亞瑪遜身上。難怪亞瑪遜創辦人Jeff Bezos從太空回到地球,不忘立刻多謝股東和顧客,因為征空的經費,全部來自我們的「無私奉獻」。作為澳洲亞瑪遜的Prime 客戶數年,我覺得最合適的評價,就是得到免郵費的優惠。至於亞瑪遜的電影,偶有佳作,雷聲大雨點小,遠不及此地SBS電視台的免費On Demand頻道多。亞瑪遜本來就是賣實體書起家的企業,書價比其他本地書店稍低,送遞又特別快速。在這個封城的時刻,得到一本書的快樂,有時候超越了吃一頓美食,睡一個甜夢,或者到一趟外地遊行。

購買實體書帶來的煩惱,就是如何安置它們,為它們找一個不太壞的家。老實說,我的數個IKEA書架早已不成體統,書籍橫放、直放和斜放都有,跟它們的主人沒有系統很有關係。幸好我最多擺放了裡外兩層,只要稍微移開外層窺探一下,就知道後面放了什麼書。這些年決心擺脫hoarding的陋習,只儲存不看的書決心不買,不然就變成許多本地收集癖好的怪人一樣,從房子裡面堆積到屋外,什麼東西也收藏,最後臭味引起鄰居的投訴。即使我用這麼簡單的方法安置書本,也有失敗的時候,以為它在這一層那一端,不過總是找不個正著。我想起好友Martin,藏書海量,學富五車,相信沒有我這般煩惱吧。

為什麼要找《魯賓遜飄流記》?因為想起它的作者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小時候的課外閱讀,都是由笛福的《魯賓遜飄流記》、羅伯·路易斯·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金銀島》(Treasure Island)和《天方夜譚》這數本「經典」開始的。首先看中文節譯本,然後是英文改寫本。上中學一年級的課外讀本是馬克·吐溫(Mark Twain)的《湯姆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更是印象深刻。任教的老師特別嚴厲,特別提醒我們要備課,她會在課堂上突撃抽問。剛升上中學,突然遇到上課全用英語,當然準備得非常吃力,而且總不把勸告放在心上。那次課上,由第一行座位問起。我的死黨給問個正著,啞口無言,老師怒上心頭,罰他kiss the wall ten times,我們呆在當場。這種體罰的創意到今天仍然令人銘記於心。那天不幸接連數個同學都不懂得回答,紛紛站着,只是再沒有施以吻牆的處罰。到了我的時候,我吞吞吐吐把答案說了出來,老師不料我懂得,還怪責我為何不舉手回答。老實說,全靠數月前小學六年級畢業典禮表演,老師找了幾個同學演出《湯姆歷險記》的片段,我是其中之一,是否飾演湯姆,或是他的好友Huckleberry,印象全無。但全憑記得幾個場景,才能在此次僥倖脫險。下課之後,死黨和我商量,為免再遇不測,不如惡補一下內容,但短期之內,豈能完全讀懂?後來想到中譯本也許有幫助,於是兩人跑到灣仔修頓球場對面二樓的「南天圖書公司」,買下一本《湯姆歷險記》的英中對照譯本,速讀一遍,有了初步印象,再讀英文,果然為我們渡過難關。後來有人說起店主常常悄悄跟在顧客後面,看看有沒有抓到偷書賊。不過我記得許多書店都在門口提供一個小地方,給顧客放背包。我們乖乖的放下書包,找到書付了錢就馬上離開了,對雅賊的遭遇懵然不知。

論者認為《湯姆歷險記》的成就不及《頑童流浪記》(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但對中一的我,《湯姆歷險記》才是我的至愛。那叛逆的年紀,即使幼稚,正好幻想着書中的湯姆就是那時候的我,母親就是Aunt Polly。但在現實中我是一個想叛逆也叛逆不出什麼樣子的初中生。其後《金銀島》的故事給電台改編為廣播劇,陪伴我渡過許多日子。然後閲讀節譯本《魯賓遜飄流記》,才知道是描寫主角魯賓遜在荒島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故事。據說小說是作者笛福從朋友聽來的經歷,也有人說是蘇格蘭水手Alexander Selkirk的四年荒島生活給予他啟發。但《魯賓遜飄流記》的荒島生活,只約佔了四分之一,其餘說的是主角過的地方:倫敦、非洲、巴西、波斯灣、蘇門答臘、暹羅、孟加拉、馬六甲、澳門,終於來到中國海岸,來到南京,隨法、葡、意三國天主教士往北平,出關經過沙漠進入俄國回到自己的家。魯賓遜的伙伴建議遠離故土的他倆,與其流落異鄉,倒不如找一條的順帶經商的路回國。因為找不到失落的實體書,只好在Project Gutenberg閲讀網上全文,看到很有意思的一句,是魯賓遜的友人對他說的話:The world is in motion, rolling round and round; and all the creatures of God, heavenly bodies and earthly, are busy and vibrant: why should we be idle?是否很有意思?如果我小時候看到這一句,可能立即熱血澎湃,衝動想到外面闖世界一番。只可惜我要到大學畢業後才有第一次遠行。那時候父母親說起離鄉別井的苦況,總是提及鄰居的兒子行船的經歷,而他最令大家住在木屋區左鄰右里驕傲的成就,就是娶了一個日本女子為妻。有一次看到一個矮瘦的女人蹲在鄰居的門前洗衣服,母親說就是她了。我很奇怪橫看豎看都不像啊,因為那時心中日本婦女的形象,一般都是穿着和服的。

生於一六六〇年的笛福如果活在今天,除了寫小說、做記者、當編輯和從事間諜的工作之外,以他如此多才多藝,可能還會做個YouTuber,在社交媒體上變成網紅。笛福編輯支持政府的刊物Review的時候,寫下有關政治、地理、犯罪、宗教、經濟、婚姻、心理學和迷信的書籍約五百本,可能是中外多產作家的第一人。不過到了現在,他的作品為人熟悉的,還是這本《魯賓遜飄流記》。一七二二年法國馬賽發生瘟疫,笛福抓緊時機,寫了一本半虛構半真實的小說《大疫年紀事》(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敘述簡稱H.F.的主角在一六六五年倫敦大瘟疫的遭遇。出版頗受歡迎,証明笛福頭腦靈活。書中所寫,與今天對付新冠肺炎疫情的手法不遑多讓:主要還是封閉發生疫症的地方,就是shutting up of houses。一旦發現患者,政府官員要強制他們留在家中,房子被封鎖,房子裡面的人不能外出。上星期六悉尼市中心有數千人反對封區遊行,表達他們對州政府處理疫情的不滿;十七世紀的倫敦市民,也搞盡腦汁,逃出房子。書的結尾寫到一年將盡,逝者成千上萬,瘟疫消失,主角慶幸生還。

企鵝經典叢書:笛福的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

笛福的《大疫年紀事》,大家不妨從小說的角度去看。對照今天的社會,雖然古今有別,但荒謬怪誕如昔。拜倫(Lord Byron)的長詩唐璜(Don Juan)出現過這句:Tis strange but true for truth is always strange,後來變成熟悉的 truth is stranger than fiction。

千萬別奇怪,多年後,說不定當大家閲讀這兩年瘟疫蔓延下的人物紀事,還可能以為是虛擬神怪小說的篇章。


標題照片:蘇格蘭的Eileen Donna Castle,拍攝於二〇一一年。我也用了這張照片作為自費出版的遊記封面。


作者保留照片和文字版權。